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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海员的诞生

2013/4/15 0:00:00 来源：石连友发布人：点击量：683

   李兵本来没打算干海员这个行当，他最大的愿望是当兵，穿起军装扛起枪，威风。可就在他初中快要毕业的时候，当兵的门槛提升了，至少要高中学历了，所以尽管家里很困难，父母希望他能早些回家劳动，可他还是哭着闹着，紧持上了高中。

   正应了那句老话，人算不如天算。刚上到高二，李兵的爸爸病倒在床，再也不能下地干活，家里的那几亩田全靠他妈妈一个人种，实在忙不过来，又雇不起人。李兵还有一弟一妹。万不得已，他只好含泪退学。

   李兵家所在的村子，离海边只有二十多里，可李兵只坐在同学的自行车后座去海边看过两次。村子里有许多年轻力壮的男人在海上当船员，回来后花钱很大方，抽好烟，顿顿吃饭都喝啤酒，这是当地高消费的特征。当兵没了希望，李兵又想当船员，挣钱为爹治病，让弟妹继续上学。

   李兵鼓足勇气，找到同村的远房表叔，一位正在家里休假的远洋轮水手长，希望他能介绍自己上船工作。表叔对李兵家的境况早有耳闻，很想帮上一把。他心疼地拉着表侄满是老茧的手说，现在干海员，和以往不同了，亲戚朋友的介绍不顶事儿了，都要航海院校的毕业生，至少要经过培训的，但我可以指条路给你，先上渔船干，等熟悉海上船上的情况了，也挣到了一些钱，自费上培训班，还是有机会上远洋公司船上做船员的。停了一会儿，他叹口气说，你没机会读书，只好这样了，只是要吃很多苦呢。李兵怔了半晌，低声说，我不怕吃苦。表叔掏出手机，打电话叫来同村做了多年渔工的李二，让他带李兵去渔船上找事做。

   李二年过而立，李兵管他叫二哥。第二天大早，李兵辞别家人，跟二哥坐车到了渔港，看到十来个皮肤黝黑的人正船上船下地忙碌着。二哥和他们说了些什么，一个中年人过来，看了看身体还显单薄的李兵问：“你几岁了？干海很苦的，受得了么？”李兵提高声音，象士兵报告似地说：“我十七了，能吃苦！”那人指了指岸边的一个铁家伙说：“我是船长，我让你把那口锚抱过来，看看你有没有力气。”李兵看了看那个七歪八叉的东西，兴奋地叫：“呀！这就是锚呀？我还以为是犁田的铁犁呢！难道你们要拿它去犁海底，把躲在洞里的鱼赶出来？”忙碌着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，大笑起来。李兵看众人笑得前俯后仰的样子，知道自己说错了话，摸摸后脑，走过去把锚用力提起来，挪了几步，停下问：“要扔到船上去吗？”船长止住笑，赶紧制止道：“可不能，你要真扔下去，船就完了，非砸个大坑出来不可！”说完又大笑起来。众船员刚刚止住笑，又再次笑个不止。这时，一个打扮得很周正的白胖子过来问：“你们笑啥？出海的事都准备好了？”船长指着李兵说：“老板，这小子有意思，海上就需要这样的活宝，留下吧？”老板问：“行吗？看样子身子有点单。”船长说：“行！单是单，力气倒是不小。就是开头几天肯定要晕船，干不了活。”白胖老板说：“那就留下吧，晕几天就好了，工钱每月一千二。”走过来拍了拍李兵的肩：“小伙子！好好干，一年后给你加工钱，头一年算实习工资肯定要低些。”李兵吃惊地瞪圆了眼睛说：“每月一千二？！不少了，不少了，不用加了。”接着，他指了指船长，问白胖子：“他是船长，怎么还要听你的？”船长凑过来说：“船是他家的，他是船主，我当然要听他的。”李兵恍然大悟地说：“哦！原来‘主’比‘长’大，那还有没有更大的管着你俩？”众人又大笑。船长边笑边点头：“当然有更大的，老板娘嘛，老板不听老板娘管，上不了床哩。”众人再笑。

   船长吩咐李兵：“你要听老船员的招呼，让你干啥就干啥，好好学着点，现在帮着上物料。”李兵赶紧跳到船上，兴奋地东看看西瞧瞧，这是他第一次上船，什么都觉得新鲜，看到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就问老船员。师傅们看他过来过去都绕着网走，小心的不去碰网，就对他说：“你直接从网上过来，踩不坏的。”李兵说：“我穿的是布鞋，底子薄，怕扎穿了。”众人都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，正忙着，也没有人去问个究竟。后来船长见他老躲着网走，绕来绕去耽误事，就问他：“你到底在躲啥？到底怕的是啥？”李兵说：“我怕网里的鱼钩扎穿鞋底，你们穿的鞋都是厚底子，不怕，我的薄，扎了可不是好玩的。”船长愕然：“你看看网上有没有鱼钩？”李兵蹲下身子，认认真真扒拉开网，寻了一会儿，没看见，摸摸后脑：“网上没有钩，鱼怎么钓上来呢？用鱼杆钓鱼，鱼还不轻易上钩，没有鱼钩，难道鱼会傻傻地钻到网里不出来，等我们把它们提上来吗？”“哈哈哈哈……”一船的人又都发出狂笑：“亏这小子想得出来。”

   当天黄昏，船出发了。李兵站在高高翘起的船头，看着岸上的人越来越小，海风吹在身上很是凉爽，他感觉威风极了。在马达的轰鸣声中，天渐渐黑了下来。船员们喝完酒都回后舱睡觉去了，李兵一个人坐在船头看着海里星星点点的航标灯，心里还在想那网是怎样把鱼网住的。二哥过来招呼他去睡觉，说下半夜到地方就要干活，得抓紧时间休息。李兵把自己的疑问提了出来。二哥走到网堆前指给他看：“这边用粗绳系了石坠的叫网根，它重，下了海往下沉；这边用细绳系了泡沫或空心塑料球的叫浮子，它轻，往上浮。这不就把网在海里张开竖起来了吗。海里是有洋流的，叫潮，鱼顺着潮往网上撞，这些网眼现在看起来是菱形的，到了海里被洋流一冲，就张开成了四方形，鱼往前冲，就卡在网眼里出不来了。现在明白了吧？”李兵似信非信地说：“鱼就这么傻？它们不知道退回去么？”二哥拍了拍李兵的脑袋说：“你这脑瓜子想这么多干啥？走，下舱睡觉去！”硬把他给拽了去。

   凌晨四点，船员们被叫了起来，开始下网了。李兵从箱子一样的铺位里钻了出来，感到有点恶心，身上发软。那个姓王的指挥长，就是在甲板上开起网机、指挥干活的头儿，嫌李兵碍手碍脚，让他一边歇着去。此时，船行驶的速度慢了下来，船尾有一盏红灯一闪一闪地亮着。李兵看他们把网从船的侧面放下海去，这些网是几百张连在一起的，一个多小时才下完。天色已亮，太阳快出来了。大家又都钻回自己的“睡箱”里睡觉去了，李兵没有回去，说要等着看海上日出。

   夜色渐渐退去，四面都是无边无际的水。蓝色的大海在尽头与蓝色的天空相接了。过了片刻，东边出现红霞，越来越亮，水天相接处出现一条亮线，一点一点往上冒，越来越大，渐渐如一朵巨大的红蘑菇，似乎随着水波在荡漾。终于，太阳挣脱了水的纠缠，一跃而出水面，顿时，一个红球变成了两个红球，天上一个，水中一个，放出万道光茫，李兵叫道：“太壮观了！太美了！”。太阳渐渐离开海面，也就没那样红了。

   早饭刚下肚，李兵开始呕吐起来。大家见惯不惊地笑看着他：“出海的第一关开始了，熬着吧，熬到时候就不晕了。”李兵问：“要多久？”二哥说：“短的三四天，长的嘛，那就说不好了，也许一直晕，就不能干海了，只好上岸找其他活干。”船长走过来说：“这几天你可以不干活，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。等晕过了，就帮着摘鱼吧。”李兵点点头，又追问道：“那第二关是啥？”“寂寞！”师傅们几乎是异口同声。李兵不解地问：“船上十多个人，还寂寞吗？”“不刮风就不能收港，就这样在海上漂着。有的船在海里漂上大半年不靠岸，能看到远处的山时，有人激动得控制不住就跳海，想游到岸上去，哪年都有几个淹死的。小子，以后慢慢体会吧。”十一点，王指挥长下舱，招呼一帮正在打牌的船员拔网。李兵想跟出去看看他们是怎样拔网的，刚站起来，就摔倒了。

   李兵三天没吃过东西了，有时喝点水也往外吐，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了，整天就在铺里躺着。船长说：“不行你就别免强自己，跟着收购船回去吧。”李兵摇摇头：“我一定要熬过这一关，死不了我就要干海。”船长竖起大姆指：“好样的！是个爷们！”李兵心里大受鼓舞。父亲的病一定要治，弟妹不能失学。一个月一千二，比他学校老师的工资还高呢。再说，就这么上岸了，拿什么去上培训班，凭什么去当远洋海员？

   第五天，李兵爬起来了，开始进食后，就帮着从网上摘鱼。这回他看明白了，鱼真是卡在网眼里的。往下拽时还会咬人，戴了手套也能把手咬得生疼。他们打到的鱼，大的能有六七斤一条，鱼尾甩在脸上，能把面孔打肿。所以往往是先把鱼用力在船板上甩晕了再往下摘。有的鱼卡得死，拽下来后网就留下一个大洞。指挥长开着起网机，起网机上的几个轮子把网从海里绞上来。其他人就忙着摘鱼、装箱、加冰。李兵走过去问老王：“我来开行不行？”二哥忙说：“你小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，不知天高地厚，快离那东西远点，被它绞掉手的人可不少。没有几年的功夫，你别想动那东西。”李兵吐了吐舌头：“没想到这东西还这样厉害！”王指挥长说：“等你能开这东西了，一个月可以挣到三、五千了，可以娶媳妇了。”李兵吃惊地说：“真的？那我一定要学！”旁边有个船员说：“你学个屁！老子干海都六年了，还没捞到学，哪里轮得上你？”又有一人不服气，顶道：“你他妈的啥脑子？当然轮不上你了！”七嘴八舌的，你不服我这话，我不服你那话，很快吵成了一片。李兵莫名其妙，看他们巅来倒去的，也弄不清谁同意谁的说法，谁和谁是一帮，乱成一团。老王吼道：“都住嘴！还有完没完？谁耽误了干活，我他妈的就揍！”。大家都住了口，只有一人还在哪里口沫横飞：“船上的事和岸上的事就是不一样。在船上就看谁的拳头硬谁就吃得开，其他的都他妈扯淡！”老王二话不说，一脚踢了过去：“说得对，现在就让你领教领教谁的拳头硬！”

   在海上呆久了，人的脾气就火暴。动不动就吵就打。为了防止喝醉酒打起来没个轻重，船长只许他们喝啤酒不许喝白酒，也不许再赌钱。每天都是同样的下网拔网，闲下来就胡吹海吹，想起什么说什么，啥话题都谈。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女人。船员们之间通常只知道对方姓啥，是哪里人，很少有人问起对方的名字。有的认识六、七年了，还叫不出对方的名字来。李兵的心情也越来越烦闷，想家想得落泪，看着茫茫的水，担心再也上不了岸。二哥说，这就是出海的第二关。

   大半个月后，天气预报说要刮七到八级大风。有了收港的希望，大家都高兴起来，相互间也突然友善起来。那天拔完网已是下午五点，船开始返航。大家聚在船头说笑，憧憬着上岸后的生活。有的计划怎样大吃大喝，有的计划回家看老婆孩子，有的计划约会女朋友，也有个别的说要进歌厅找小姐。

   海上突然刮起大风，浪也大了起来。海水从船头冲上来。船从波峰跌到波谷，又从波谷被抛上波峰。船长命令机舱停车，不敢再走。船员们忙乱成一片。船长大叫：“快抛锚！快抛锚！！”李兵反应快，几步跑过去抱起了锚，却不知如何抛法：“怎么弄？”“下呀！往海里下！”李兵听了，毫不犹豫抱着锚就跳到海里去了。这突然发生的一幕，把众人都惊呆了，大伙飞快地跑到船边冲着李兵乱叫。老王的声音大得惊人，盖过了风声涛声：“快松手，丢掉锚。”一眨眼功夫，李兵早没了影子。大家惊愕地看着波涛汹涌的海面，心想这孩子完了。

   正当众人叹息之际，李兵又在海面上出现了。大家都兴奋不已，赶紧叫他抓住锚绳往上爬。众人都争着拽锚绳。李兵爬了上来，一身的海水往下流，咧嘴笑道：“幸亏我水性好，这水真凉，要是寒冬腊月的不得冻个半死？都说出海苦，果真是苦，这是不是出海的第三关？”众人松了口气，这时听他说这些话，想起他刚才的行为，都狂笑起来。船长笑得泪花都出来了：“你小子有才！真是太有才了！我干了一辈子的海，这是第一次知道抛锚是这样的！”

   远远看见渔港，人们兴奋地又喊又叫。船还没停稳就都争着要先跳上岸去踏地气。在无根无基的摇摆和动荡中过了大半个月，李兵也热切盼望着上岸。二哥拉住他说：“你可小心点，上岸后还得学走路。”李兵兴奋得没有听进去：走路谁还不会嘛？迈开步子跨呀。可当他一步跨上岸后，还没等迈出第二步，就一头栽在了地上。他爬了起来，怎么了？山、房子，整个天地都在摇？他起来，又迈出一步，再一次栽倒在地。二哥赶紧过去扶起他。李兵吓坏了：“我怎么不会走路了？不晕船就晕岸？”一大群人全都笑了起来。二哥安慰他说：“以后就好了，起初人人都会这样。”

   船在岸边避风三天，老板给大家都支了点钱，让离家近的、成了家的人回去看看，没成家或离家远的轮班出去玩。李兵把船长给他的五百块钱交给二哥捎回家四百五，自己留了五十块钱，想买点喜欢吃的东西。

   过了四年，有了一笔积蓄的李兵，自费去一所航海学校读书，学船舶驾驶。结业后，真的跟着表叔上了远洋轮当水手。又四年，他当上了三副，一年也能挣上大几万工资。他爸爸的病治好了，弟妹都上了大学，家也富足起来，还盖了新楼。回家休假，他也口叼好烟，顿顿吃饭必喝啤酒。他对表叔说，他要好好学技术，学管理，争取早些当上船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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